对于特金会的朝鲜半岛局势走向已经有很多的分析和预测,这些讨论都很重要,但仍然高度聚焦于高政治领域,例如无核化的时间表、美朝建立外交关系的可能性、中美博弈等等。我们要清醒认识到,朝鲜半岛的长治久安,最终取决于朝鲜的转型,而到目前为止看待问题的视角,朝鲜民众这个重要变量几乎是被忽视的。
国际社会看待朝鲜问题,主要作为一个安全问题在处理。这是因为朝鲜处于世界主要大国环绕的东北亚地区,发展核武器和远距离弹道导弹,让其获得远远超过自身经济规模的非对称的国际关注。如果朝鲜的地理位置不在东北亚地区,也没有核武器,国际社会的关注将会主要集中在其封闭而效率低下的经济结构上,包括对其民众的人道主义援助、经济社会转型等问题。学术界和政策界对朝鲜的研究,主要关注政治安全问题,但是危机的过程以及能够获得持久解决的前景,也将会取决于经济。
换句话说,长期以来看待朝鲜问题的视角,不成比例地集中在“精英”层面,对于“民众”的视角没有获得应有的关注。朝鲜民众可说是朝鲜半岛到目前为止的悲剧的最大受害者。朝鲜问题的最终解决,必须从改善朝鲜民生的高度来看待,从提高朝鲜民众生活质量的角度,来稳步实现朝鲜的稳定转型,才能够最终实现半岛的长期稳定。
特金会的召开为缓和朝鲜半岛局势走出了重要一步,政治安全敌意如果能够逐渐消减,我们也须与时俱进更加关注朝鲜民众。
诚然,由于朝鲜特殊的体制,民众对于外部世界的信息不足,但这并不意味着朝鲜不具备经济改革开放的民众基础。朝鲜领导人愿意进行特金会,实际上是意识到改革开放是唯一出路的表现。
首先,朝鲜国家与民众的社会契约在变化。朝鲜原有的社会契约建立在高度集中的计划经济模式,为民众提供终身就业、教育、医疗等社会福利,民众服从国家命令。上述社会契约,在冷战中是建立在中苏为朝鲜经济输血的外部依存模式上。冷战结束后,朝鲜传统的计划经济遇到了极大的困难,但领导层当时没有下决心进行改革,加上1990年代中期的自然灾害造成饥荒,事实上原有的高度集中计划经济,已经无法维系国民经济运转,民众不得不开始自谋生计,结果是自下而上的市场化进程出现,社会契约发生重大变化。
第二,财政危机带来的朝鲜社会主要矛盾在变化。一方面,计划经济的弊端日益明显;另一方面,核武器开发的巨大经济成本,造成朝鲜财政状况长期以来非常困难。“先军政治”让朝鲜军队、情报系统、军工等部门获得经济资源的特权进一步加强,而国际制裁和自我封闭让财政收入增加无望。
结果是传统的国家应该向民众提供的基本社会功能严重不足。尽管朝鲜领导层试图通过让军队来参与经济建设,例如基础设施,甚至建设旅游宾馆、滑雪场、养鱼场等,但这不可能是可持续的办法,而且缺少市场因素的军队办经济的做法,效率很值得怀疑。因而,朝鲜社会的主要矛盾,已经变成军队及相关机构对于国家资源的不断获得,以及传统国家为民众提供的社会功能严重不足之间的矛盾。
第三,朝鲜同意在新加坡举行美朝峰会,以及在新加坡期间参观活动,也以一种间接的方式,向民众释放要变化和可以变的信号。美朝领导人的握手、散步等“肢体政治”,对内效果在于说明美朝不仅可以化敌,而且可能为友。对新加坡建设成就的报道和赞赏,则向民众展示了外部世界发达程度,为变化创造舆论和心理准备。
美朝峰会后,重点要从领导人转向民众。在关注朝鲜核问题的过程中,安全政治问题被过度放大,而忽视了朝鲜问题中最为核心的主体和受害者是朝鲜民众,这需要一个很大的思路转换。现在的问题不是说要不要继续进行接触,而是进行接触的方式。
笔者认为,现在对于朝鲜问题上的共识建构,须有两个层次。第一是安全政治上要无核化,第二在经济社会上要进行接触。这两个方面必须是今后朝鲜问题解决过程中的两个轮子,前者更多的是政治精英层面的问题,而后者则更多涉及朝鲜民众的福祉和国家未来的社会基础。
朝鲜核问题的紧张,不仅仅是国际关系上的安全紧张,更要看到由此带来的朝鲜社会和经济内部结构的内在紧张。这种紧张也是其要走向改革的巨大动力,问题是如何更加有效地让朝鲜真正地下决心进行经济改革和开放。过去的经济接触政策不大成功,主要原因是朝鲜没有真正下决心,也存在着外部世界将经济接触主要建立在让朝鲜政权崩溃,不造成灾难性后果这个消极认知基础上。
朝鲜经济社会的自主转型,意味着以政治上的妥协来实现变革,也就意味着让执政者对于改革后的命运有所预期,而不是让他认为改革是为自己挖坟墓的开始,也就不可能真正下决心改革经济。
此次特金会意味着美国提供安全保证,向为朝鲜内部经济转型提供外部环境的方向迈出一大步;之后则需要中美日韩俄等东北亚主要国家,认真思考以何种方式,更加有效地对朝鲜开展经济与社会接触。在这个思考中,朝鲜民众这个被长期忽视的视角,必须得到应有的地位。
(作者是日本国立新潟大学副教授、北京外国语大学区域与全球治理高等研究院高级研究员)